蛇類推廣與破解迷思教育


文/曾文宣
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生命科學所生態演化組碩士

 

活體觀察大概是生物相關的課程中,最能讓學生目不轉睛、也絕不分神的一項活動。科學素養的提升,首重的不外乎引起興趣、並且讓學生藉由觀察、發掘藏匿其中的科學議題,活體觀察便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。當台上的老師一把從講台下拉出丈餘長的大蛇,在台下驚呼聲之餘,我們該怎麼引導學生進行觀察與互動呢?當整個社會文化多半對蛇類抱有諸多迷思時,該怎麼逐一破解?我想,頸子上那條正摸不著頭緒的傻夥伴,自然給出了最直白的正解。

藉由觀察與觸摸,引起學生的學習動機,再依從著孩子們的疑問,一步步破解迷思

「我從來不會要求學生『不要害怕』眼前那條正在蠕動的蛇,但我希望你經過這堂課知道,你究竟在『害怕蛇的什麼』?」


 可以恐懼,但不可以害怕學習

走訪了許多小學、中學、高中及大學,拎著蛇到處走跳的我,總是會在課堂一開始如是說道:「會怕蛇的人請舉手。」此時,大概會有1/3的學生高舉著不安的手、面色凝重。另外有些學生會半舉著,似乎是深怕「害怕蛇」這件事,會讓同學看了笑話。接著,我總是連忙說道:「怕蛇無關對錯,不怕蛇也沒有比較厲害。每個人都有會害怕的東西,像是老師我就很害怕鬼呀,怕極了。」

細究其因,娓娓道來。恐懼二字,不正是出自於「不了解」嗎?是呀,我很怕鬼,是因為我不知道鬼的生物組成是什麼?好像有質量但沒體積?最掛心的是,就算我沒做虧心事,它真的就不會來無聊嚇我、或傷害我嗎?
因為不了解,所以害怕。因為害怕,所以就得永遠被這樣的情緒勒索嗎?其實,如果可以進一步認識與互動,透過老師的引導,或許可以解開誤會、放下心中的大石頭;就算依然離不開害怕的情緒,現在你也知道了,你究竟是害怕「什麼」?有沒有誤解了什麼呢?

比方說,依據我們過去的調查,國人怕蛇的原因包括以下幾點:
(1)怕蛇咬、
(2)怕蛇毒、
(3)怕濕濕黏黏的感覺、
(4)怕長長的樣子、
和(5)不易掌握等等。
針對前三點,我會向學生說明:

第一、蛇並不會隨意咬人。事實上,牠們害怕人類就像動漫《進擊的巨人》中,人類害怕巨人一樣,蛇遇到人的第一個反應絕對是逃跑。萬一跑不了了、萬一對方把手伸過來了,這萬惡般的「掠食者」預兆,刺激著蛇的每一條神經、本能地攻擊咬向對方,僅僅出自於自衛。換句話說,如果我們根本就沒有接近蛇、也沒有傻傻地把手逼近牠,幾乎是不會被咬到的!

第二、不是所有的蛇都有毒。全世界所有的毒蛇僅占了所有蛇類的1/5,而真正毒性強到可以致死人類、並且很容易和人類短兵相接的蛇種,更是只剩下不到200種。在台灣,只有所謂的六大毒蛇—眼鏡蛇、雨傘節、龜殼花(圖1)、赤尾青竹絲、百步蛇和鎖鏈蛇,這六個物種需要提防。但如果進退得宜,就像第一點所說,是完完全全不需要擔心遭到蛇吻的。

圖1.隱身於落葉枯木之間的龜殼花—龜殼花是六大毒蛇裡頭危險性最強的,除了個性上比較火爆、容易攻擊,牠們與人類活動領域更是經常重疊。天氣冷的時候亦喜愛躲在郊區房屋、廚房、廁所裡頭避寒。若有發現,請盡可能聯絡地方農政單位,不要自行處理。

第三、濕濕黏黏的是青蛙那類兩棲類動物的專利,爬蟲類身上帶有的鱗片可以防止水分的散失,是不會濕濕黏黏的。蛇類的鱗片有幾個不同的形式,或是粗糙、或是光滑,但摸起來總是乾燥、而且非常潔淨的!

因此,如果你是因為蛇會咬人而怕蛇,經過一番唇舌後,有沒有比較不害怕了?如果你是因為蛇有毒而害怕,在知道不是所有的蛇都有毒後,有沒有寬心了一些?如果因為濕黏而怕蛇的話,解開了誤解,你確定你還是怕蛇的嗎?
不論結果如何,我們先把情緒放一旁。在稍稍認識蛇以後,你知道要怎麼和這個陌生的生命互動嗎?

 會看老師臉色、也要會判讀動物的臉色

「文宣老師!有蛇!在新棟二樓廁所裡面!」學生高嚷著。
雖然這已經是偏鄉老師的家常便飯,但這一天我才剛從校舍旁的教師宿舍走出來,睡眼惺忪、動作遲緩。在接收到學校又出現蛇的消息,瞬間五感都打通了:「好,我去看!」一個箭步上前,狂奔了過去。
赤手空拳地到了廁所,學生已經開始圍觀了,總務主任也正在關心這條蛇的下落。眼下,原來只有一條十公分餘的小蛇,體色黑白相間,警示意味濃厚。我毫不猶豫便把小蛇拎了起來,學生開始驚呼,嘈雜地說:「老師,那有沒有毒?」、「好強哦,一下子就抓起來了,我們剛還弄那麼久。」、「牠為什麼不會咬你?」、「我也要抓、我也要抓」。得意之餘,在學生還保持著高專注力的時候,正是機會教育的時候。


圖2.白梅花蛇寶寶--看見人群湧現,小蛇第一時間先把身體前半段弓起,作勢要攻擊的樣子。這是牠小小的身軀裡,本能表現出來最嚇人的樣子。但很可惜,對我們這些老手們來說並不奏效。

如圖2所示,那是一條白梅花蛇,還是個小朋友。牠雖然黑白相間,長的很像劇毒的雨傘節,但其實你們可以仔細看一下,白梅花蛇在黑白兩色交界處的斷面比較不平整、看起來髒髒霧霧的。而且呀,牠們的白色部分其實偏灰色一點,色彩不像雨傘節的黑白環紋那麼鮮明。白梅花蛇是無毒的蛇類,數量不少,但也正是因為沒有毒,所以個性上通常比較兇,不少個體會有「噬咬」(咬住不放、左右拉扯)的行為,看起來格外嚇人。

幸運的是,這條小蛇顯然害羞又膽小,一心一意只想逃離我的「魔掌」,這些都在預料之中。藉由每次的觀察,在場的學生也都意識到了,這些小動物真的非常、非常怕人,能逃就逃、能躲就躲。
一年前,當我初次踏入位於高雄偏鄉的桃源國中時,我心想,有別於都市裡的孩子,山上的小孩和居民們應該對於這些動物比較不陌生吧?比較沒有敵意吧?當第一次秀出我的寵物蛇時,我看著孩子們驚訝的表情,我知道我錯了。即使在布農族的傳統文化裡,蛇類(像是百步蛇)被視為朋友一樣的存在,但在部落裡頭,怕蛇的人還是不少,大家和蛇類的互動還是很生疏(如圖3)。

圖3. 觸摸常見的無毒大型蛇類「臭青公」,對孩子們仍然是新奇的體驗(吳振源拍攝)

長期下來,我一直教導著學生如何與野生動物打交道和做朋友、怎麼樣判讀動物的情緒、如果產生衝突又該怎麼樣化解?以流浪犬為例,眼前的這隻狗究竟心情如何?會不會在經過時對你吠叫?會不會追上來咬我?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。狗是階級性的動物,如果牠視你為地位較低的個體,牠可能會表現相當侵略性的行為。為避免衝突,我們在經過來者不善的狗狗時將頭撇開、不經意地斜眼看著牠,將身子略為蜷起,慢慢地遠離,尊重牠的地位,多半可以安全通過。或是,你可以選擇彰顯自己較高的地位,較強勢地對著牠揮舞棒子、吼叫,關係建立好後,也能逢凶化吉。

放眼世界各地人類與野生動物衝突的事件,除了侵門踏戶或是生命受到威脅,多半原因來自於人們缺乏對動物的尊重,在無知的情況下踩到了底線,又對於動物的警告無動於衷,造成了雙方的遺憾。因此,我一直在想,如果我能先帶領孩子走入大自然,接觸這些陌生的生命體,除了培養孩子們的觀察力之外,也能學習與之互動的竅門。

偏鄉的孩子正好就是最理想的教育對象。校園和生活周遭充滿著野生動物,學習意願相對被動、人生願景與規畫相對限縮的他們,我認為,能夠掌握與野生動物的互動模式,充分地呈現在地傳統文化與生態特色,未來,無論在友善農作或是休閒觀光上面,都能有更出色的表現,並且創造人與自然雙贏的永續經營辦法。

圖4. 對人類無害的樹棲性微毒蛇「大頭蛇」--在端午過後的六月份某一周,學校每天都能發現新種的蛇,包括白梅花蛇、紅斑蛇、大頭蛇、雨傘節和赤背松柏根。蛇類推廣教育在這樣子的偏鄉地區,可以協助建立出在地的生態特色。

 觀察、觸摸與破解迷思

在實際操作上,我首先會強調寵物蛇與野生蛇之間的差異。透過非常習慣人類觀察與觸摸的親善大使,先突破學生們恐懼的心房,破除大部分人們的迷思。藉由問題引導學生們觀察的方向,摸起來濕濕黏黏的嗎?蛇類會眨眼嗎?蛇有沒有牙齒?蛇的屁股在那裡?畫蛇添足一定錯了嗎?
我總是喜歡觀察每名學生第一次自己抓取蛇類時的表情,既興奮又緊張。「盡量把你的十指攤開,想像一下你是一根溫暖的樹枝。因為不少蛇很怕高,垂吊著會讓他們缺乏安全感。攤開手指一來可以增加你和蛇的接觸面積,二來也能讓蛇的身子盤繞在你的手上,蛇只要不那麼緊張了,自然能夠與牠交朋友囉!」只要學生能夠卸下心房,信任老師、信任並尊重眼前這個陌生的個體,大多數孩子們都能很好適應這樣子的互動,甚至搶著要抓呢。


圖5. 俗稱為黃金蟒的白化緬甸蟒是寵物蛇中的大傢伙—透過老師的引導和同儕的鼓勵,怕蛇的學生最終也願意嘗試觸摸寵物蛇。正視恐懼,再進一步接納恐懼,才能知道自己究竟在「怕什麼?」

「老師,我碰到牠的舌頭了!」學生有點驚魂未定地說。其實,蛇類是非常仰賴嗅覺的動物,牠們只有在兩個情況下會非常高頻率地吐舌頭:一個是遇到陌生的動物或環境時,另一個是聞到令人食指大動的食物時。蛇類的嗅覺不像我們得透過鼻孔,牠們會透過舌頭的揮動,捕捉空氣中的氣味分子,舌頭縮回時會觸到上頷裡頭的傑克森氏器官(Jacobson's organ),將嗅覺訊號傳回給大腦。因此,剛從籠子拿出來、正在靠近學生、或是前方有隻老鼠時,蛇的舌頭會快速抖動著。這動作一點都不恐怖,這就像各位需要一直眼觀四方一樣,不先看看對方長什麼樣子,要怎麼交朋友呢?

對於校園出沒的野生蛇類,我會選擇暫時「綁架」牠一陣子到各個班級進行解說,隔天再放回山林。野生蛇不習慣人,在牠們的字典裡,只有「攻擊」和「逃跑」兩件事情。面對這些害羞的傢伙,動作務必放輕、千萬要慢,讓牠們放下戒心,才有更多觀察的機會。孩子們經常無意間在蛇頭面前快速地晃過手臂,這都得注意和避免。野生蛇類的觀察重點在於不同蛇種的特徵,有沒有毒、防禦機制又是什麼?例如常見的紅斑蛇,經常被老一輩的人視為「紅雨傘節」,搭配上較差的脾氣,讓人聞之色變。但其實,牠們是完全無毒的,比較需要擔心的,反而是牠們從泄殖腔噴出的惡臭液體,會纏著你數天!

圖6. 引導學生觸摸野生蛇類「赤背松柏根」—藉由觀察野生蛇類,讓偏鄉的孩子得以辨識生活周遭的毒蛇或無毒蛇。照片中的赤背松柏根,就是一種常見、對人無害的蛇種,喜食爬蟲類的卵。兩名小女生從完全不敢看蛇,到能夠靠近觀察、主動觸摸,破除大眾對蛇類的迷思與誤解。

透過文獻中實驗數據的呈現,我會逐步告訴孩子「蛇類不可能跑很快、追上來咬你一口」,世界上最快的黑曼巴蛇,100公尺甚至要跑超過20秒呢。又如「蛇吞象是不可能的,吞人、甚至喜歡吃人也是沒有根據的。」網路上特別盛傳一隻寵物蟒蛇,說牠持續一年不吃東西只是為了要騰出空間好吃掉飼主,這是完全捏造出來的故事。不同物種的蛇各有所好,有的喜歡吃老鼠、有的喜歡吃青蛙、甚至有的喜歡吃蝸牛呢,但就是沒有人類。至於「蛇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」這句話也是錯誤百出,在台灣過去十年來,每年遭到蛇吻的人有1,000人左右,但沒有半個人因而死去。至於全球,每年因為蛇類致死的人數有5萬人左右,但人類自己造成的死亡人數就有47萬人,由蚊子造成的死亡則高達72萬人。由數據可知,蛇類的危險性是被過分誇大與誤解的。

 從蛇吻到生命教育

「三角形頭的是有毒的;圓頭的是沒有毒的蛇」這個廣為流傳的分辨方法,其實也是個常見的迷思。

圖7. 台灣單位毒性最強的雨傘節,頭形可一點都不三角呢!

在六大毒蛇當中,眼鏡蛇和雨傘節這一類的蛇便是圓頭的;而無毒蛇當中,亦有三角頭的種類。因此,若是在野外不慎被咬到了(雖然只要你不靠近就根本不需擔心),辨識是否為毒蛇就很重要了。第一時間總是忐忑不安,這不要緊,我告訴學生:「請大家鎮定地拿出手機,無論是用拍照、錄影、或直播都行,利用社群媒體的幫忙,很快就能有高手辨別種類。」在台灣,即使是被毒蛇咬傷,只要能在兩個小時內抵達醫院,都沒有生命危險。用彈性繃帶綁住患處、大量沖水、吸出毒液等多餘的動作都不要做,保持鎮定、盡快就醫是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!

在蛇類推廣教育的最後一環,我會把課程內容導向生命教育。試問:「既然蛇不是那麼樣的可怕,那一發現蛇就要把牠打死嗎?」棒子不長眼,在很多情況下,正是因為試圖、或擊中蛇的大動作,反倒讓蛇緊迫萬分、張嘴反擊。既然都是寶貴的生命,我們不會無緣無故打死空中的飛鳥,憑什麼一遇見蛇就非打死不可呢?更何況,蛇類在大自然、或在農田裡都扮演著掠食者的角色,可以控制老鼠等獵物的數量,對人類的經濟活動而言可說是益蟲呢!


圖8. 被燒烤致死的白梅花蛇--照片中的苦主,被惡劣民眾活活放在烤網上烤死。這樣戲謔的態度,以及照片底下的留言,其實都反映出了大多數人對於蛇類的憎恨與無知。換作烤網上的一隻鳥、一隻貓或一隻狗,觀感和輿論都大不同(徐偉傑拍攝)

再更進一步,無論是自然界中的那一種生物,都和我們一樣是帶有生命的個體。每個生命自有其價值,有其在生態系中的功能,不該被剝奪於世。我曾經為了一隻被拈死的螞蟻,非常嚴厲地斥責了學生。如果是為了食用而帶走家禽畜的性命,或是為了公衛問題而選擇殺死了蒼蠅、白蟻,這些都是合理的理由。但是為了好玩、無緣無故地殺害生命,這便是不對的行為。

強與弱都是相對的,「如果你認為可以隨意地結束掉一隻螞蟻的生命,那是不是比你更強的其他個體,也都能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來霸凌你呢?」我認為不是的。在反霸凌意識的考量下,結合生命教育,我們可以一同來呼籲學生終止這樣以大欺小的行為,並從生活中逐一落實。

最終,我期盼每名孩子,都能學習尊重每一個獨特的生命,理解並包容同學間、萬物間的種種差異。為師者,學習擁抱這樣子的多樣性,讓每位學生與生命展現最真實的自己。我想,這大概是我能從一條繞在我脖子的金黃緬甸蟒,找到最理想的教學目標。

圖9. 拋開恐懼與迷思的假象,蛇與人之間的互動也可以這麼和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