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談幾何與空間能力

資料來源
科學研習月刊44-6
文/
黃敏晃 台大數學系退休
李和淑 北一女退休
廖淑麗 北市民生國小教師
一 、 空 間 能 力 普 遍 差
前幾天,我們有一群退休的數學老師在一起開會。談到中小學生的數學能力時,有人提到,雖然計算能力的大幅下降是外顯的現象,現在課程設計團隊以這點作為改進的重點,則是短視的作法。因為計算的熟練度,固然也會影響思考的流暢度,但計算只要熟練到某種程度,這方向的缺點即可補救,並不需要學生花那麼多時間作計算的練習。這樣做的兩個缺點是,太多的計算練習會讓學生厭煩,導致他們對數學產生反感;其次,數學的教學時間一再減少,故部分時間應善用在改進學生數學能力的其他弱點上。

什麼是中小學生數學能力的其他弱點呢?大家當然都各有見解,討論之後形成的共識是,計算之外的最大弱點在幾何的學習,空間能力尤其不足。有人說,這方面的能力不只學生不足,我們數學老師也很差。當場有人出了兩道題目考試,如下(都只能心想,不能動筆畫):

題目1:
乘坐大氣球上升200 公尺後,向西北飛1000 公尺,下降100 公尺,再向東北飛500公尺,接著調轉方向,向東南飛1000 公尺,最後下降100公尺,問現在他和起點間的位置關係如何?

題目2:
有一個紙做的圓平台,如圖一。它有平行的上、下底,都是圓,上小下大。問它的展開圖是下面那個圖?


題目1 本用口述方式布題,但大家都無法同時記住題中六個訊息。雖然其中有三個訊息,是關於垂直上升和下降的,即上升200 公尺,二次下降100公尺,可以互相抵消。另外的三個訊息,並沒有如此單純的關係。所以,在第二次口述後,還有人掌握不住的狀況下,出題人還是被要求寫在白板上,有人還偷偷地畫成如圖三的平面圖。



不難看到,此圖令我們立刻連結到有關長方形的知識:對邊等長且平行,故向西北飛1000 公尺和向東南飛1000 公尺可以互相抵消,即整體運動的最後效果只剩下「向東北飛行500 公尺」,答案就出來了。

這個題目立刻驗證了,我們這群退休的數學老師,空間能力差的事實,請讀者想想,你在這方面的能力,有比我們更好嗎?

二 、 腦 中 有 圖 作 用 大
問題在於,為什麼我們在這方面的思考效果這麼差?或者根本無法思考?一般而言,我們對和數量有關的問題,即使是沒遭遇過的「非例行性問題」(non-routine problems)如下面的題目也可以想,而且效果也還不錯。

題目3:要經營一條巴士路線時,需要多少輛巴士?

題目4 :如果把全台灣的樹都砍光, 打成紙漿後, 並製成紙, 來印2000 元鈔票,問可印出多少元?

這裡指出,這兩題都是資訊嚴重不足的費米問題。由於這兩道題不在現在想討論課題的主軸上,容許筆者們在後面,若有多餘的篇幅,再加說明。讀者不妨乘這個閱讀的空檔,自己先想想。下面,暫時讓我們回到幾何方面的思維。

在討論當中, 有人提到腦圖(mental map)說,若人有腦圖,則在幾何的思考上會有較佳的效率。他舉例說,當我們要由台北市的和平高中(位於辛亥路和基隆路的交口),到孔廟(由捷運圓山站走路5分鐘可到)時,若是搭公用交通系統,則沿基隆路搭公車到公館捷運站,搭捷運到圓山站,出站後問人即可(那裡在地的商家都知道);但若是要自己開車,則腦中有圖才會清楚開車的方向,由於捷運圓山站在中山北路的西側,可以中山南北路為參考軸,沿辛亥路到羅斯福路,接中山南路到北路的西側,可以中山南北路為參考軸,沿辛亥路到羅斯福路,接中山南路到北路到圓山附近,再問路到孔廟。

有人補充說,上述的走法並不是唯一的路線,只要利用平行與垂直的道路,就可以找出許多代替的道路。譬如說,從基隆路左轉到敦化南路(大致上與中山南北路平行),到松山機場附近再左轉到民權東路或民族東路,過了中山北路再右轉,就可以直接到達圓山捷運站。如此反而可以解決,中山北路沿線通通不准左轉的麻煩。

這樣的思維, 唯一的先決條件是,思考者腦中有圖。若腦中無圖,死記住左轉右轉的順序與次數,是無法順利走到終點的。筆者也提供了在台北車站捷運站,台北火車站地下站和與它們連接的地下街道路迷路的“經驗”─每次到那裡都是為了轉車,或匆匆路過到街面上餐廳,從不無事遛達;由於那裡的地下街路線錯綜複雜,也沒有簡圖可參考,故無法形成腦圖;當我置身於未經過的新地點時,就會迷路了。

迷路的經驗並不只是筆者專有,其他老師也紛紛提供他們的迷路事蹟。其中有一則是當地的簡圖所造成的,怎麼說呢?當我們參觀一個地方,而這個地方又佔地遼闊,路線眾多時,通常在幾個入口處都有簡圖介紹各景點的位置關係;有些簡圖並不從讀圖者的角度來擺設。當然,每個入口所掛的圖都是同一張圖,但不同的地點,圖所擺的方位應該不一樣。譬如說,若圖四左邊是圖中東口附近A點的圖,則北口附近B點的圖應該如圖四右邊,如此才會貼合看圖者實際的視線方位,產生契合認知的腦圖。若按照這種原則,在西口的C點和南口的D 點,看到的地圖應該如何?請讀者自行研究看看(圖中的線是路徑)。


三 、 旋 轉 移 位 逆 向 走
這裡向讀者報告,台大校園的地圖,在羅斯福路和新生南路交口的正門入口處,以及辛亥路和復興南路交口的後門入口處各有一張,它們的擺設方式就是如上述體貼讀者的方式。十年前,台大各入口處擺設的簡圖是完全一樣的(除了「你在此」的點不一樣外,方位都一樣是北上南下的方式)。這種擺設方式,對不習慣自行在腦袋中把所看到的地圖旋轉過來的人而言,是有一定程度的困難的。

如果我們從對面或斜角看一幅字,由於其中有許多認得的字,腦中自然會主動地做旋轉移位的工作,把眼睛看到的圖像,調整成我們認字最方便的方位。但是,若我們看到是一個不認識的外國字,如韓文或印度字,從不同的角度看,應該不很容易認出同一個字來。把不對方位的簡圖,掃入腦中作為腦圖,以之對應現實的地形地物來認路,其難度可能更勝過剛才所描述的認外國字的任務。

有人把討論拉回到題目1 的圖解說,此題所述的方向之間的關係是平行和垂直,因此還有人能自動畫出腦圖而解答,若將矩形改成平行四邊形,腦圖的判認還會如此方便嗎?有人說看情形,若把該題中的「向東北飛500公尺」,改成「向東飛500公尺」,則困難度不見得增加,反而會減少。為什麼呢?

題目1 中路線關係設計成平行和垂直,而要求口述布題來考空間能力,是因為我們人類的腦細胞,經過長期的演化,已發展出專職判認和眼睛視線平行和垂直景像的腦細胞。所以只要將腦圖調整成平行和垂直「即假設我們面向西北」,這些專職細胞就會自動運作而成功解題。

地圖是現代人類很重要的工具,所以現代教育很強調讀圖的能力。製圖的制式規格是將北方放在視線的上方,南方在視線下方(東和西因此自動定位在視線右方和左方),在傳統的讀圖教育(傳統相對於多元觀點,即現任教育部長杜正勝說的,可把台灣地圖橫過來,東方擺在視線上方,而大陸所處的西方就在我們視線下方啦)下成長的我們,東西南北所形成的十字軸線,在我們腦中已形成深層的烙印和專司平行垂直的腦細胞,建構出互補的方位系統,所以,只要題目中有關「東、西、南、北」的方位描述,對我們都變簡單。由此作單純結合的東南、西北,等也不算太難;若進一步延伸到「由北偏西28°」的描述,就稍微難一點了。

從認知的角度來說,以東西南北為腦中參考坐標的主軸,則東南、西北等是做這些主軸形成的90 °角之平分線;而「北偏西28 °」則是「以已知直線為一邊,求作28 °角的另一邊」作角雖然比較容易,但前者並不是作一般角的平分線,而是作出45 °的「特別角」,這個角之所以特別,是因為它在小學生使用的三角板上出現,每個人都很熟悉它,所以作它被認為比作一般角要容易許多。

討論中另一種迷路的情形,牽涉到「逆運作」的思考模式。譬如說,你從某個入口進入幅員遼闊的地區,沿著一條路線作了部分的參觀,由於時間的限制你必需沿原路回去;來時的左轉會變成右轉,右轉變成左轉,而且順序倒置,你認為「地標」(land mark)的地形地物,也要換個角度來加以辨認。這件事本身就是很重要的幾何能力─一個幾何物件,在不同的方位看起來,各會是什麼樣子? 你都能辨認嗎? 譬如說,你認為圖五的兩個立體四連塊是同一個物件在不同方位的視圖嗎?

四 、 左 右 手 兩 種 系 統
讀者手頭如果有大小一樣的小正方體,不妨把它們黏起來,看看如圖五左邊那樣的四連塊,從那個角度看可以變成如右邊那樣。最好是做完實驗,再繼續看本文下面。

如果讀者真的做了如上的實驗,你一定知道,圖五中的兩個連塊是非常不同的四連塊,無論如何翻轉移動,都沒辦法將其中一個變成另一個。其實,它們可視為握拳的左右手,如下圖所示。



大家都知道,左手怎麼樣都不可能變成右手。在數學上,左、右手(或上面的兩個立體四連塊)雖是全等的形體,但卻是立體面鏡射的結果。粗略地說,當我們照鏡子時,左、右手會互換,即左手變成右手的結構,右手變成左手的結構。這裡所謂的結構是,把大姆指外的四指握拳時的動作當成為旋轉的方向時,大姆指的指尖指向的方向,如下圖所示。


立體四連塊共有八個,其中可完全貼桌面的5 個,可視為是5 個平面正方形連塊(請參看民93 年10 月出版的本刊第43卷第6期P37-48,黃敏晃和許文化的文章「連塊遊戲」,或黃敏晃的書「讓我們來玩數學吧」, P40 ∼ 51 ,小天下,民94 年3 月),如圖八中上排的4個和下排最左邊的 ;下排的另3個則無法平貼桌面(不管怎麼擺,總有一個以上的小正方體不會貼桌面)。

讓小學生把玩上述的8 個立體四連塊之後,我們將這些四連塊各別裝入黑色的袋中,要求他們伸手入袋中,用手來辨認袋中到底是那個立體?或將這8個立體全數放入袋中,叫他們拿出指定的立體。

在這樣的任務中,小學生除上述代表左右手系統的四連塊外,都沒有問題,而這兩個常常弄錯。面談中他們說,沒弄錯的6 個立體,腦中有非常清楚的圖像,另2 個則看著辨識都有些問題,純粹靠手指頭感覺更不容易。

實驗發現,讓學生親自動手組成8 個四連塊後,錯誤率會降低,而有左、右手系統概念的小孩通常不會錯。另外,沒經過上述教學處理的兒童,小三和小五以上學生之間有很大差異。這使我們猜測,這兩年當中,小孩在這方面能力有關鍵性的發展,但我們並未弄清楚,為什麼如此?

我們也讓學生玩正方體五連塊,由於數目多達30 幾個,即使是可視為平面(正方形)五連塊的12 個(如圖九, 參看前述的書「讓我們玩數學吧」, P77)學生都覺得結構有點複雜,難以掌握,更不用談有立體結構的另外20 幾個了。

五 、 回 歸 原 型 辦 識 強
在立體五連塊的辨認活動中,我們發現若學生之前有親自畫出平面(正方形)五連塊時,對上面十二個立體五連塊之辨認成績會較好。另外,當學生在之前立體四連塊的活動中,辨認成績較佳者,立體五連塊的辨認成績也較佳。

這些成績較佳的學生,在面談時說,因為之前的活動提供了辨認的「原型」(Proto-type),即他們視可完全貼桌面的12 個立體五連塊和平面五連塊為可互通的幾何物件;而有些立體五連塊可以由立體四連塊加一個小正方體而生成,如圖十所示,有斜線者就是新加的小正方形。

像上述的那樣,把一些要認識的新幾何物件,視為和已知的幾何物件等同或變形,或者由這些已知的幾何物件加一點簡單的元件而變成,這樣的認知方式是很有效的。如此,我們的腦袋需要記住的幾何物件就可以減少些,剩下較多的空間可用來作思考運作。


與上述添加運作相反的是刪減或切割,前述的題目2的正確答案是圖二的右圖,因為我們可以將一個圓平台,視為是一個正圓錐(即錐之尖點向底面所作垂線之垂足,剛好落在底圓的圓心上),切去一個小的正圓錐而形成。現在,將圓錐剪開得到的展開圖(如下圖所示),應該就可看出為什麼圖二的右圖是正確的答案了。


利用一個已知的幾何物件作為基本模型,來認知或處理一個新物件或新問題的解題策略,並不限於幾何方面的課題,筆者去年寫了一篇文章「親愛的,我把數學題目變簡單了」(見飛揚雜誌第三十期,P9∼14 ,國民中學學生基本學力測驗推動工作委員會,民93 年11 月出版)裡面討論了一些非幾何性的問題,討論的方式也是採取「回歸原型問題」的模式。

這樣的討論模式最困難之處,在於找出新問題的「原型題目」。老師用這套模式時的麻煩是,每個人已有的「知識庫」並不一樣,故同一個問題,不同的人可找出不同的「原型」。一般而言,在我們腦中的資訊並不那麼容易抽取出來。譬如說,中小學的同學名字,我們腦中都有存留(看著畢業紀念冊時就知道),但久不使用,抽取的機制生鏽了,臨時碰到老同學,並不一定叫得出他的名字。

能否抽取腦中已有的資訊,是一個問題,是否能「應用」這個抽取出來的知識,又是一個問題。前一個問題與記憶的儲存以及知識的分類方式有關。通常我們會把類似的知識組成一個系統,裡面各項之間的關係,或可上下推論,或只是鬆散的橫向連結。例如,上述有關平面立體四連塊的資訊,可互相推論;而中小學同學的名字,則以當時常在一起玩的「死黨」方式,堆疊在一起。

因此,抽取記憶的有效方式,是視該項資訊的儲存和分類系統,找尋適當的線頭(Cue),以便抽絲剝繭。碰到一位老同學時,想起他或他的死黨發生過的「事件」(死黨常是由事件發生時的人際關係而組織的),或是他們的綽號,應該是可用的線頭。

六 、 檢 查 記 憶 靠 推 論
當資訊歸類系統雜亂時,不但記憶的抽取效率差,抽取出來後的使用,也常變成困擾。有次,筆者把一位擅長踢毽子的初(國)中同學,記成小學同學,因為筆者只在小學時代踢毽子,初中時代瘋別的運動去了,故把這位同學歸類錯誤,怎樣也想不起他的名字,回家後從小學的畢業紀念冊開始查,直到初中的畢業紀念冊才找到他。

數學知識的歸類也是如此,譬如說上述題目2,選擇圖二的左圖為答案的人,就是把圓平台的展開圖,歸到和圓柱體之展開圖為同類的結果。圓柱體的展開圖是小學教材,故大多數人會以先取得知識做為「原型」來吸納組織結構並記憶相類似的案例。

當一個系統會發生錯誤時,我們都要製造一個檢驗的補助系統,如同身份證號碼和銀行帳號的檢查碼那樣,才能保證錯誤率不致高出容忍的程度。知識的記憶系統也會出錯,故需要檢查的機制。數學知識的檢查機制,大多是看看推論後會不會產生矛盾,或不合理的現象。

以題目2 為例說,選圖二的左圖不合理的地方在於,當我們選擇上底圓上一點A 來做為展開圖的剪開點時,其下底圓上的對應點B 已經確定,即是由A點和上下底圓的圓心O和P三點所決定的平面,與底圓周的交點B。不難看到,如此的A點是上底圓周長的任一點都可以的,而且剪開的結果都應該一樣,即上、下底圓的對應點A與B的連線長AB應該都相等。但在圖二的左圖中,對應點的連線長都不一樣長。

在本文開頭提到的數學老師的會議中,與會的數學老師們都認為,像上段文字裡那樣的檢驗記憶中數學知識是否合理的能力,是國內學生的數學能力中最弱的一環。至於所以會這樣的原因,老師們提供如下列的事實:
1. 強烈競爭的升學考試,使中小學的數學教學趨向高效率的單向知識傳輸,學生都信任老師告訴他的知識,他只要記住,考試時抽出使用即可。
2. 由於許多考試題目都以選擇題方式命題,不需要在試卷上展現推論或計算過程,故很多老師和學生都不重視數學這門課最重要的精神,即推論和一致性(即不會產生矛盾)。
3. 這樣的教學使學生對數學產生錯誤的印象,這令許多數學的從業人員憂心不已,長久如此下去,對整個數學都非常不利的。

拉拉雜雜的寫了許多文字,題目3和4 的費米(Fermi ,是義大利裔的美國物理學家,得過諾貝爾獎)都尚未處理。本來的構想是要借這兩個題目,來討論人如何思考,如何利用僅知的一點點資訊,來做粗略的估計。但本文的長度已超過了筆者規劃的程度,所以要在這裡就把本文終結了。至於文中提到的題目3 和4 ,只好等下次再另寫一篇文章來說明了。如此的虎頭蛇尾,實在是筆者的第一次。但這兩個題目的討論,最起碼還需要2000 字以上才行,所以筆者決定此刻收筆,特此向讀者致歉。